湛江的桉樹每年大量低價賣到日本，然后日本的紙漿高價賣給中國，中國已經是世界上第一大紙漿進口國，但湛江本地的國家“九五”大項目—50萬噸紙漿廠卻遭到各方抵制，一拖十年遲遲無法開工。4月底，南海之濱的湛江市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濕漉漉的海風迎面吹來，霧滴似乎堵塞了身上的每一個毛孔，讓人稍稍行動就會汗流浹背。
在湛江港5號碼頭一家木片廠車間，24歲的李正龍戴著一頂破草帽，骯臟的襯衣緊緊地貼在腰身上，不時用衣袖在汗水流淌的臉上擦來擦去，只有兩個眼珠在轉動。來自云南的李正龍，到廣東南油公司的第五分公司打工剛剛一個月，他的工作就是將大卡車運來的一堆堆短木樁，用手推車來回運送到50米開外的切片車間，然后倒入埋在地下的切片機中，伴隨著震耳的轟鳴聲，木片源源不斷地沿著傳輸帶出來，經篩子過濾之后，又進入一共6級的傳輸帶，節節攀升，最后送到一個占地約200平方米、高20多米的木片堆上。盡管李正龍每天只上班8小時，但切片機24小時開工，一天能切割200多噸木片。李正龍所在的分公司有200多號工人，但依舊人手緊張，一方面木材一卡車一卡車地運來，另一方面對面堆得像山一樣的木片只夠裝兩條船，還有一些拿著訂單的客戶在排隊等待。
在湛江港一期碼頭與霞海港等碼頭，木片堆積如山，像一座座聳入半空的谷堆，遠望去蔚為壯觀，與此同時，滿載木材的大卡車也在市內的大街上往來穿梭，這就是富有湛江特色的桉木產業。
桉樹熱潮
桉樹是在1954年從澳洲引入湛江，但當時人們對其知之甚少，桉樹只在田邊地角自生自滅。位于中國大陸最南端的湛江市，日照充足、降雨充沛，到處是廣袤的紅壤土及沉積沙質土壤，特別均適宜載植樹木，當地人甚至形象地說，“在地下插一根筷子也能成活”。
到上世紀70年代，隨著中國國際交往的增多，國內也逐漸了解到，桉樹是造紙的重要原料，能夠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原國家林業部在湛江專門設立了一個桉樹研究中心，澳洲專家也親臨湛江指導了八年多時間，桉樹的引進和培植進入一個規范的時期，但當時對外貿易很少，國內也一直以麥稈等為造紙原料，湛江的桉木業停滯不前。1988年，廣東南油經濟發展公司在湛江港向日本出口了第一船木片，自此，桉木片生意在湛江開始興起。當時日本木漿造紙業發展迅猛，但伐木、切片等人工成本很高,作為亞洲造紙巨頭之一的日本王子紙業還受國內環保人士的抵制,日本的
原料主要靠進口，全球木片專用船約為108艘，其中90%為日本海運公司所有，且均與日本造紙業締結了10-15年的長期合同而投入運行，這些船只往返于北美西海、北美東海岸、美國灣、新西蘭、澳大利亞及南美以及亞洲各國的港口之間，距離較近的中國成為首選。對湛江來說，不僅出口本身可以獲取利益，另一方面我國自1985年開始實施出口退稅政策，出口木片可以獲得5%-8%的退稅額度。南海石油為湛江地區為數不多的擁有進出口權的大型國有企業，當地一些木片商便委托南海石油下屬的南油經濟發展公司做出口業務，后來南油經濟發展公司成為一家專業的木片出口商。
除南油外，原林業部在湛江設立的廣東省雷州林工商公司、由臺灣商人與雷州林業局干部合作成立的宏實業公司、由外貿商人設立的春城實業公司，等幾家企業壟斷了湛江的木片出口。但由于價格為日本、韓國及臺灣地區等幾家買方控制，桉木的經濟效益還不是很可觀，湛江地區桉樹的種植面積一直維持在40萬畝左右，每年的木片出口量約為30萬絕干噸(除去水分的木片重量)，價格為200-300元人民幣/絕干噸。
很快，湛江的桉樹開始掀起熱潮。1995年，金光集團進入湛江地區，擬在此籌建中國第一家以桉樹為原料的紙漿廠，此時當地老百姓意識到，種植桉樹可以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湛江地區的造林熱潮開始興起。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之后，中國為了鼓勵出口創匯，大幅度提高了部分產品的出口退稅額度，其中木片的出口退稅率增至13%。2000年前后，湛江地區70萬噸紙漿廠開始規劃，海南100萬噸的金海紙漿廠也動工興建，湛江地區形成了桉樹苗培育、桉樹種植、加工和銷售一條龍的產業鏈。
至2004年底，湛江轄區五縣市的桉樹種植面積超過300萬畝，許多私營企業和機關干部都參與到桉樹種植熱潮之中，40%的農民以桉樹種植為主要經濟收入。在徐聞縣，桉樹種植的面積已占全縣森林面積的80%，而雷州市唐家鎮的桉樹林場達16萬畝，汽車穿過林場需要駛20多公里的路程。據介紹，湛江市現有桉樹木切片廠20多家，年產木片70萬干噸，還有800多家木材加工廠，林業年產值近20億元。2004年，從湛江口岸向日本、韓國及臺灣等地區出口的桉木片超過70批，出口量在80萬絕干噸以上，創匯7億元人民幣左右。
肥水專流外人田
按照湛江市政府的規劃，就地取材，在湛江建立一個 70萬噸木漿項目。據當地一位林業人士透露，湛江木漿項目是國家在上世紀90年代決定擬建的大型木漿項目，目的是施行“漿紙一體化”工程，調整我國造紙工業結構，促進產業升級，“這一項目備受重視，因為它是國內最大的木漿項目之一，對緩解國內木漿短缺局面有促進作用”。
據了解，湛江木漿項目的籌建始于1995年，湛江市駐京聯絡處曾為此四處奔走。到1997年底，“湛江50萬噸紙漿立項新聞發布會”在人們大會堂舉行，有關部委宣布，這一“九五”大項目國家投資近100億元。經過數年的論證，2003年5月，世界第二大紙業巨頭芬蘭芬歐匯川簽訂了建設湛江木漿廠的合作意向書，這一70萬噸木漿建設項目總投資為94億元，三大股東分別為中國高新投資集團公司(45%股份)、芬歐匯川集團公司(45%股份)、廣東粵財投資控股有限公司(10%股份)。
但好景不長，項目遭到來自各方面的抵抗。 2004年11月下旬，芬蘭芬歐匯川公司宣布“正式退出與中國合作的湛江70萬噸化學木漿項目”。
首先抵觸的是幾家居于壟斷地位的大木片中間商。據當地目前行情，每噸去皮原木的價格為400元人民幣左右，大概可以切割為半絕干噸木片，一絕干噸木片的出口價格在110美元左右。木片出口看似中間利潤并不豐厚，但真正具有吸引力的是13%的出口退稅，甚至還發生過裝載木片的輪船離開湛江港之后在公海上轉一圈又返還的情形，這比加工、經營木片的利潤要高兩三倍。不僅如此，一旦湛江地區建立大型木漿廠，木片經營的一些中間環節就顯得多余，木片出口量會大大減少，這些出口企業的生存空間無疑會受到較大的影響。
其次是當地政府部門，木片出口創匯是其發展區域經濟的一項重要指標，一旦本地區木漿廠建成投產，就地消化木片，無疑會影響到當地的創匯額度。1997年，廣東省國稅局還曾專門向國家稅務總局打了一份《關于調高桉樹木片出口退稅率的請示》，“桉樹木片以農產品為原料加工生產的工業品”，要求將退稅率提高至6%，其后逐年攀升，到2001年達到13%。事實上，中國一直是世界上第一大紙漿進口國，2003年中國的紙漿進口量為600萬噸，2004年為720萬噸，年增幅達20%，其中進口的紙漿有很大一部分又來自日本，目前的國際行情為560美元/噸。
而這些進口紙漿的原料不少來自于中國的桉樹，據了解，目前中國桉木片的行情為105-110美元/絕干噸，澳洲桉木片為110-115美元/絕干噸，但加上運輸費用，澳洲桉木片為170-180美元/絕干噸，而中國桉木片僅為135-140美元/絕干噸。
據紙業專家顧民達介紹，在我國目前的造紙原料結構中，木漿比重占25%左右，其中近20個百分點為進口木漿生產，“我國造紙工業對外的依存度在逐年加大，原料供應的矛盾愈加突出”，顧民達說，外國企業在中國大量收購木片，不僅從木漿出口中獲取巨大利潤，而且還從原料上制約了國內紙漿企業的發展。據了解，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就建設了幾個木漿廠，但由于規模經濟小、缺少木材原料等原因，漿廠長期停工，其中就包括廣東省的廣鼎漿廠，企業停工5年，最后只得以遠低于實際投資的價格出售了給一家臺資企業。
國家林業局經濟發展研究中心一位專家認為，經過10多年的發展，湛江地區的桉木業已經形成較為穩固的利益格局，任何一種新進入的力量都很難打破，而維持這一利益鏈條的便是木片的出口退稅政策，它是湛江地區木片業“外向發展”的一個重要理由。
打破既定利益格局
但是這一切即將發生逆轉。2005年5月1日，財政部和國家稅務總局聯合發布《關于調整部分產品出口退稅率的通知》，包括稀土金屬、木片等13種資源型產品的出口退稅從即日起取消。
作為世界上主要的紙漿消耗國和進口國之一，中國目前的森林覆蓋率不足20%，而日本、韓國以及臺灣地區的森林覆蓋率均在50%以上，出于保護林業資源的目的，這些國家或地區都大量從海外購買原料。因此，無論是為了滿足國內生產需要，還是為了保護國內有限的林業資源，取消木片出口退稅政策非常及時。曾在日本三菱集團從事了20多年紙漿貿易的橫山先生在接受《經濟》雜志采訪時說，近年來，中國紙漿需求的增長率為7%-8%，而紙漿進口量卻以12%-15%的速度增長，如果不采取必要的措施，中國龐大的造紙產業的對外依附性會越來越大，“中國的原料還是應優先滿足國內的需求”。
湛江市一家木片出口企業的負責人在接受《經濟》采訪時表示，依據今年前5個月的出口額和目前的市場行情，在新的出口退稅機制實行后，湛江的木片出口行業將增加1000萬美元的凈成本，而按該企業去年的出口量計算，在出口退稅這一塊，他們的年收入至少會減少1000萬元人民幣以上。“今后木片的銷售策略應該有一些調整，可能是逐漸由外銷轉為內銷”，這位人士說，這可能也是國家取消木片出口退稅的主要原因。中國紙漿造紙研究院院長曹振雷博士認為，此次木片出口退稅政策的取消，實際上與我國大力推行的“林漿紙一體化”工程息息相關，湛江地區10多年來形成木片出口的一大特色，與當時漿紙工業發展緩慢有很大的關系，隨著國內一些大型漿廠的建成和投產，湛江等地區的木片出口會越來越少。
據中國紙漿造紙研究院一位專家介紹，出臺這樣一個關于木片出口的貿易管制措施相當必要，但對木片出口的限制作用不能高估，在“企業要利潤，政府要政績”這一觀念影響下，一些地方的主管部門仍會熱衷于此，而絕大多數木片出口企業為國有，養成獨立的市場意識尚需時日。對于取消木片出口退稅取消，日本王子紙業設在上海的辦事處工作人員認為，這正如2001年中國四家企業開始對出口進來的銅版紙進行反傾銷申訴一樣，都在他們的意料之中，也不會影響他們在中國的市場狀況。據這位工作人員介紹，除了在南通投資100多億元人民幣的漿紙一體化項目外，他們還將在廣東惠州造90萬畝桉樹林，“本土化”策略將很好地解決王子紙業的木片問題。據紙業專家郭永新介紹，近10年來，外資紛紛以合資或直接投資的方式，在國內設廠的跨國紙業公司已有10余家，如芬歐匯川、斯道拉恩索、金光集團、新加坡金鷹國際集團、日本王子紙業等業內巨頭，他們還同時在廣東、廣西、海南等宜林地區加緊“圈地”造林，進一步締造、鞏固自己的產業鏈條，但不容忽視的是，外資企業在國內高檔紙品領域占有絕對領先地位。
桉樹改變一切
無論如何，桉樹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湛江。
桉樹徹底改變了湛江的農業產業結構。蔗糖業原為湛江的一大支柱產業，也是出口創匯的主力軍。但據遂溪縣北坡鎮下黎仔村一位村民說，他家去年種了20多畝甘蔗，包括秧苗、機耕、施肥、灌溉、砍運等在內的成本大概為750元/畝，但產量平均不足5噸，按均價130元/噸計，種一畝甘蔗要虧100元，種了10多年之后，如今欠信用社1萬多元貸款。不僅如此，由于甘蔗由政府部門收購，但因資金有限，賣了甘蔗之后還常常換回一張白條。在此情況下下，蔗農均紛紛改種桉樹，行內人士甚至估計，下一個榨季蔗量將減少20%。
大規模造林活動已使湛江地區的荒地所剩無幾，這兩年來，耕地上也逐漸覆蓋了桉樹林。湛江市國土局辦公室一位工作人員在接受《經濟》電話采訪時坦陳，桉樹業的蓬勃發展不利于湛江市耕地的保護，“有些農民本不想種桉樹的，但自己田地左右都種上了，就不得不跟著種，良田逐漸變成林場了”。
與一般經濟作物不同，種植桉樹的農民沒有自由的市場銷售權，因為砍樹需要采伐指標和采伐證。而這些往往掌握在一些木材加工、經營企業手里，是一個具有壟斷性的市場。
在此情況下，在湛江出現了一些“非法”收購木片的企業，這些企業多是受國內一些木漿廠的委托，但由于無法申領到木材加工、經營許可證，就悄悄地在農村收購木片，或者再從木片經銷商手中購買。據一家企業透露，要正常辦理許可證估計是遙遙無期，而私下的許可證轉讓價格已達500萬元。
湛江六大縣市(區)桉木分布一覽
(為非官方統計)
1 雷州 125萬畝 2 廉江 110萬畝
3 吳川 30萬畝 4 遂溪 25萬畝
5 徐聞 5萬畝 6 市區 3萬畝
原木、木片、木漿、紙的互換關系
2噸去皮原木＝1噸絕干噸木片＝0.5噸木漿＝0.6噸紙
2004年湛江地區主要銷售商業務狀況(非官方統計)
廣東省雷州林工商公司 15萬絕干噸 主要銷往臺灣地區，日本
廣東南油木片實業公司 25萬絕干噸， 日本、臺灣地區等
嘉興木業 不祥
宏公司 15萬絕干噸 日本、韓國等
春城實業 25萬絕干噸 日本、山東日照等
湛江1公頃桉樹內部收益率(以輪伐期6年計)
年份 1 2 3 4 56 7
種植、管護成本3000 300 300 300 300300 0
砍伐、采運成本 0 0 0 000 9900
稅費 0 0 0 000 11880
總收入 0 0 0 0 00 29700
年度凈利潤-3000 -300 -300 -300 -300-300 7920
內部收益率 11.6%
2005年一季度全球桉木木片參考價格
造紙木片產地 價格(美元/絕干噸)
泰國桉木木片 140-145
中國桉木木片 135-140
越南桉木木片 145-150
南美桉木木片 160-170
澳洲桉木木片 170-180
注：以上價格含運費，
中國到日本、韓國的運費為35美元/絕干噸左右。
